我所熱愛的法蘭西女作家尤瑟納爾曾經說過一句話,大意是,要學會準確估算自己與上帝的距離,是非要到四十歲不可的。
我想,理解這句話倒不一定非得四十歲。
很多時候,青春,氣宇軒昂得如同一尊驚嘆號;或者如同烈日下的群馬,轟隆隆跑過去,留下一片彌漫而壯烈的硝煙。很多時候,青春,知覺醒著,智慧睡著。
四十歲,你剛剛從沸騰喧嘩、粗聲粗氣的青春大道拐向一個略顯悄然、低聲細語的彎角路上,你內心的“光驅”剛剛被歲月儲存了豐沛的內涵。你的前方是萬籟沉寂的開闊地,你如一條深潛的魚在堤岸河水裏的清澈中默想一些事情,你的思緒貫穿了你周身所有的脈絡,與你的經驗渾然一體。此刻,太陽已帶著問候滑下屋頂,黃昏在前方依然可以把你照亮,那是你的閱歷為你秉燭。你可以聽到秋天沉甸甸的小風在你的眼窩或者鼻翼的凹陷處棲息流連,與你親密地交談;你的頭上是清涼綿軟的雲,液體一般流動;身旁是漸次變黑的樹木,自由地淺吟低唱;昆蟲和鳥類們在落葉、枯草以及灌木中自得其樂地啼囀鳴啾……
安詳的大自然的鼾聲如同迷人的音響,初始你體味到你曾經過往的喧嘩之路,不免顯得稚嫩,不免顯得淺薄,甚至有點荒唐,那不過是鼻子尖底下的一點繁華景致,那似乎不是目光深處的遠方。你忽然覺得你的昨天已經消遁得如此遙遠,你忽然發現此刻你的身上像秋天的空氣一般,絢爛與凋敝並存,熱烈與淡漠並存,敏覺與木訥並存。你洞悉身前身後浮光掠影的世界的能力,並不妨礙你陷入對於一株年代久遠的向日葵的深深懷念。
美國黑金
氣定神閑,一門了不得的藝術!40歲,一生中多麼奢侈的季節!
德國黑金剛
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人,40歲生命就已凋零,她依憑短暫易逝的生物本能活著,年輕是她唯一的通行證,她在浮華中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就像曇花無法不讓自己成為曇花那樣,顧不上在自己的土壤中儲備一些可供日後盛開的養分,當她紅顏褪盡、香消玉殞之時,時光輕而易舉就把她從人們的視線中掠走了,成為一株被人遺忘的幹枝敗葉;另一種人,40歲生命剛剛開始,她埋葬並穿越了青春期特有的晦澀哲學的泥濘之路,再一次出生了,她臉孔上歲月的風塵怎麼也抵擋不住由她的內心和智慧滋養出來的坦然的光輝,那光輝是一種言辭,透露著她的內容,如同秋天的大地豐沃富饒、層林盡染,如同一個龐大的國家坦蕩和巋然,就像蒼老睿智、意蘊悠遠、既淒涼又溫暖的尤瑟納爾的臉,穿越穹隆和浮雲,穿越歷史和光陰,永遠地向我們走來,擊中我們年輕的心!她從不曾在光中衰老,她只曾在光中死去,她死去得像睡著一樣,那顆沉思疲倦的心臟彷佛只是小憩片刻就會重新年輕地搏動起來……
一個叫做阿特伍德的作家曾說,請問是誰擋住了風?我不禁自語,請問是誰掠奪了我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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